人这辈子和一年一度的年假差不多,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

人生几十年,一晃就老了。开开心心的来,恋恋不舍的走。

日子过得再苦,再不好,经历过的人和事,总是那么让人怀念,哪怕是曾经让自己受过伤、流过泪。

放年假刚回来的那天晚上,已经是半夜了。没想到回到家,妈还在厨房为我热饭。之前妈和爸相继都阳了,妈重病在身,又阳了十来天还没完全好转。听到我连夜要赶回家,晚上十一点了还从被窝里爬起来。

第二天,爸的病情没有好转,要转院治疗,只好让侄子陪着。妈心里很担心,但又没办法,她身体大不如前,没办法照顾爸。

在餐桌旁吃饭时,或是坐在门槛边晒太阳时,妈又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落起她同爸的往事来。

1.

妈阳了几天之后,忽冷忽热,有点低烧。爸对妈说,赶紧去医院看看吧,能扛得住吗?妈就去了,第二天,爸也觉得不舒服了。爸也开始打点滴。等我回家时,过了一个多星期了,妈有点好转了,可爸说他还没好转,咳嗽又厉害,浑身难受,口鼻觉得特别干。

后来去镇上医院看时,炎症加重了,准备转县医院。治了这么久,竟然还严重了。

越是怕,越怕不掉。一有症状就开始医,结果还搞成这样。人家都说要先要发会儿烧,烧出来了才好退烧。他倒好,一开始就不让烧,好了吧?!

妈说爸一点也不扛事。

年轻时就没怎么干过重活。干点活就气喘吁吁,说心里发慌,舍不得多流一点汗。从退伍回来后就当了几年民办教师,之后又在公社开车,后来又自己开货车。那时妈一个人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,农活都是妈一个人干。

再后来货车卖了,在家务农两三年,不是当队长,就是去白杨圩当圩长,也是大活不干,很少进家,干部胚子一样。

妈说别看他当过兵又是党员,却贪生怕死的很,一点小病小痛就叫唤的不行。

一年不知道去多少趟医院。让他去修剪下树枝,树丫掉下来砸了头,要拍片。好不容易指望他打个农药,喷雾器还没背上肩,脚下一滑,连人带喷雾器全摔倒,又住院,搭掉多的。

一听别人有什么病,他马上也觉得自己有什么病。要是妈说哪里痛,他马上就说哪里更痛更严重。腰尖盘突出,医生说要卧床休息,他硬是睡床上两三个月,分毫事都不做。膝关节处有骨刺,听人家做手术能好,也吵着闹着要去做手术。

一点小问题,也是捕风捉影疑神疑鬼。还是92年当队长那年,就当社员的面,说他有癌,干不了重活,担不了重责。社员们哄堂大笑。后来,妈经常说起,40多岁就说癌,如今70多岁了,那真是老癌了。

现在爸的毒舌,应到妈身上。不顾妈的痛苦和烦恼,还总在她面前,絮叨他自己的病痛,加重妈的烦恼。

2.

爸虽然上过浮山中学,后来又当过兵,当过教师,在那个时代也算得上有文化的人,但脾气暴躁,性格粗鲁。

两人平时似乎都没有平和的言语,开口都是谩骂。妈怀我的那年,爸准备做新屋。临走之前,跟妈说拆脚屋。妈以为是让没分家的三爷拆,结果爸回来一看没有拆,就破口大骂。爸请来帮忙的下放学生,都大惊失色:成师傅,你怎么像山里的野人样!成师娘有孕在身,她怎么干这些活?!

我问妈,外婆看人不是眼光挺高,精明强干,可我从来没见过外婆指责过爸,好像对这姑爷每次都很客气。

妈说那个年代,哪有自己做主的权利,都是父母说了算。当时有杨大姑作媒,爸当过兵,就觉得身体肯定没问题。那个年代的驾驶员也相当稀罕的。在公社里本可以成为编制内公家人,可是爸不肯,竟舍不得他的一亩三分地。

妈又和我谈起那些年轻时经常同爸争吵打架的事,眼泪止不住簌簌流下来。

妈泪眼婆娑地对我说,你知道你哥为什么身体不好,就是怀他时受了多少气。70年代末还是大集体时代,妈因为怀胎几个月了,奶奶就让她做些轻巧的活,没有去上工。爸不知道从哪里回来,见妈没有去上工,就不容分说火冒三丈,把妈从竹床上拖到榻板,从榻板拖到地上。年轻气盛,撕打在一起,互不相让。妈本来就是个大个子,平时干农活不输汉子,面对爸的无理挑衅,从来就没有退让过,因此经常都打得死去活来。

我默默地听着妈诉说久远的回忆,只有陪着她流泪。无论当时多么激愤不已,无论是谁对谁错,我又能去责怪谁呢?是他们给了我生命,给了我同他们一样的倔强。

3.

爸从来都不顾家,对老婆孩子都像人家的人一样。

我问妈,爸最早不是当民办教师,离家很近啊。妈苦笑道,他当老师了,哪里会过问家里。后来到公社,之后又到枞阳县城,离家更远了,经常几个月都不回家。就是后来,在本村的白杨圩,只有两里路,都经常呆在那边不回家。

有一次,家里有事,妈用稻箩挑着我和哥俩,去找爸。爸见到妈来了,瞅都没瞅箩里的俩孩子。回去的路上,妈挑着担子,有一个河沟,沟对面高,挑着担子不好过。爸自顾自朝前走,头也不回。妈没办法,只好歇了担子,一只一只提过去。等过了沟,爸已经走了老远快看不见背影了。过了好些年,当年见到此场景的白老医生,见到妈还说,妈那时真挺可怜的,不受待见。

我又问妈,既然爸这么不顾家,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。记得爸有一回从外面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女人。妈对我们说,是小妈。妈笑着说,就是枞阳轮窑厂老王家三媳妇。

八几年,在枞阳轮窑厂,司机们在一起打牌,被查了。据说要拘留,传票到妈手里。妈就赶到枞阳去送衣被。爸的徒弟朋友都责备爸,你老婆个子大大的,长得也不丑,被你说得好像一无是处见不得人一样。

就这样,爸浪荡懒散惯了,到了80年代末,40多岁了,一事无成,也没有为家挣点积蓄。

货车卖了之后,回家几年,在农村田间地头,爸终于当了家才知道油盐贵,才知道妈的不容易。

4.

90年代,三个孩子渐渐大了,家庭开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,不得不重操旧业。又在安庆给私人老板开了两年大货车。

毕竟工资有限,后来妈又出意让爸借款买中巴跑客运。

收入是增加了,可是家中总是笼罩了阴霾。爸以前是跑货车,像老爷一样,如今让他去拉客,讨好顾客,他说什么也做不到。急躁粗暴又木讷寡言的性格,时常让他火气冲天,动不动就与别人发生冲突。

刚开始,妈跟车,但顾不了家,太累了。当时姐和哥十六七岁了,只得相继辍学,在车上售票。最难的就是要与同行争抢旅客。为此,哥姐两人都受了不少爸的打骂。

后来,姐出嫁了。哥一人跟爸跑车,抢客售票,学驾车。起早贪黑,哥的旧病复发,而且越来越严重,最后终于病倒不起,大半年之后就去世了。

无奈之下,妈又跟爸售票,境况相当困难。我的三口之家也让他们不省心。家庭变故让两人又悲又急,常常为抢不到人,挣不到钱而争吵,妈在背后落了多少泪我也不得而知。

有一次两人回家后,争得很厉害,爸的怒气一股脑发在妈身上,把妈的大拇指近乎掰断,幸亏屋后二娘用油推拿,才稍好点。到第二天,爸的怒气还未消。终于,在他半路停车时,人就突然晕倒一边了,幸亏当时并没有在行驶当中。到医院一诊断是脑卒中。发作前,他一定是怒火中烧血压飙升。从此以后,他的驾驶生涯就结束了,噩梦一般的十年客运也终于结束了。

5.

妈从年轻时就劳碌操心,而且时乖运蹇,多苦多难。

妈怀姐的时候,正值炎夏,生了很多脓疖,留下许多伤疤。

即使孩子很小的时候,也没人帮她带。不仅要带孩子,所有的农活都是她一个人做,村庄的人都说妈太能干了。爸是从来不会伸手帮忙的,那些年是家都很少回的。我稍大些时,看见别人家人多干活快,心想也要多帮帮妈。可是后来我又去城里上学,之后又是外出去打工。以至如今妈都老了,我也没帮妈做点什么,连回趟家都变得很难了。

有一回,妈在家劈柴。突然一斧头下去,一块细柴迸起来砸在妈的眼睛上。妈疼得用手捂住眼睛,试着转了转眼球,幸好眼球没有砸坏。姐回家时,看到妈整个眼圈都黑了,半边脸都肿了,都吓得哭了。后来姐问当时怎么不去医院。妈说,那时哪有车去医院,不像现在路修得方便,何况当时,请的运牛人还等着妈送农具呢?!擦干血泪,什么也顾不上又干活去了。

还记得妈有两回,眼睛变得通红。有懂的人就说是被飞丝打了。说得我们小时候见到空中游走的蜘蛛网一样的东西都害怕。妈听人说要刮,要吹,就在家用偏方治。爸只相信医生,带她去医院。医生给妈眼睛上打针,又包了好多纱布。妈说治了反而更疼痛难忍了,还没出院就扯了纱布。后来老了,一只眼得了青光眼近乎瞎了,爸又抱怨起妈没有好好治。

总是祸不单行,妈经历了太多的苦痛。有一回炸油炸的东西,好巧不巧,滚烫的油炸点心正冲进妈的手掌心,烫得手心起泡,过了好久才好。

关节炎,肩周炎,这些小病小疼都不说了。脚后跟长了骨刺,走在门前的细石子路上,要是一不小心碰上痛处那真要命,可就这样,妈还要硬着头皮,挑着担子干活。

如今,她得了重病,各种各样的疾病,写满半页病历纸。在锅前转两圈就要发头晕,可她只要稍好点,还是忙个不停。做饭,扫地,洗衣,择菜,兴菜,照顾一个老的,两个小的。他们三个倒好,一人抱一个手机玩。

6.

虽然爸妈两人相好的时候少,争闹的时候多。但说完了爸的“坏”后,有时也想起他的“好”来。

在我面前说起过好多次,83年坐船的事。

那年水特别大。爸妈坐船从义津万亩圩水路回家。突然西边乌云滚滚,眼看大暴雨就要袭来。风浪逐渐大起来。大伙儿都让驾船人靠圩堤边划。可驾船人不听,波浪滔天,还在河心上强撑,船上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。幸好,没划多远,船底铲在了被水淹没的圩堤上搁浅走不动了。爸对着船上的人喊:“男人都下来,抓住船舷!”男人们都下船来,坐船上的都是妇女小孩。在众人的努力下,顶住了袭来的狂风暴雨。吉人自有天相,要不然定有翻船的危险,一船人都有可能葬身鱼腹。那时我尚小,依稀记得爸妈回来时,爸的衣服皮包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

以前的种种怨恨都随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化了,时过境迁改变了一切。即使没有爱情,也在不断的争闹中,磨合成亲情。从怨恨得要寻短见,到后来相依为命各自救了彼此的命。年轻时的磕磕绊绊,跌跌撞撞;不断了解了彼此,换来了老来时的相濡以沫,相伴相依。

我对妈说,爸有病有痛,不对你说,对谁说呢?谁能理解他呢?谁能帮助他?还有谁比你更亲呢?!对别人说,别人只会笑话他,儿子孙子年轻人又无法了解老年人的病痛,而且也没有那么亲。

回家务农后,爸和妈相处日久,妈渐渐成了他的谏者内助,爸也渐渐发现妈识人达理。爸脾气莽撞耿直,妈常劝诫他要圆通识时务。若是投资与人合作,妈也常为他出谋决断。

7.

爸自从得了脑卒中之后,不再驾车,基本上就是居家休养,一般都不会出大力气干活的。心脑血管疾病渐渐埋下祸根。

有一天早上,爸卧在床上,翻来滚去,嘴里喊疼。妈不知所已,准备喊赤脚医生来打点滴。医生来了,发现情况相当严重,立即打了110,送爸到60多里外的县医院。到医院没多久,就出现“室颤”的紧急情况。幸亏急救医生的抢救,才抢回一条命。以前都是妈生病,爸带她看。这回爸病得这么厉害,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人。吓得妈手足无措。

医生对妈说,爸要做心脏支架手术。可怜那时妈连手机都不会用。打电话给老师,让我儿子回家找到我电话。电话那头,妈已泣不成声。幸好,正巧有专家来医院,会诊后很快就给爸做了手术。

从那以后,爸才明白,妈才是他老来最亲的人,最重要的伴。

8.

在那些难过日子里,两个人一起扛过了太多太多。若是一个人决没有两个人这样坚强。

哥卧病的那些不堪提起的日子,妈背后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。可爸我从没见到他悲叹过一声。只在哥终于病逝的那个晚上,爸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,很快就被管事人止住。“好了,又是一代人了。小爹爹你不能哭,还有好多大事等你来处理呢!”

前几年,妈腹胀爸带她去医院检查,发现又是肿瘤,需要手术治疗。姐说她忙走不开,我说不想请假要挣钱。当时爸轻描淡写,我以为没多严重。最终还是,爸一个人陪着妈。

妈生重病了,爸稍微操劳了几日。时间长了,也就怠慢了。他又犯起他的老毛病,觉得他自己的身体更差,什么事都不能做。可一玩手机下起象棋,几个小时不动一下都行。一上午就是一上午,一下午就是一下午。

有一回快中午十二点了,都坐着不动。妈想着想着生气了,觉得很委屈,跑到田畈的小树林里躲起来大哭一场。爸过了好久才回过神,发现不对劲,让两个孙子找奶奶。总是找不到,又急得到处打电话,让庄里几个婆婆妈妈帮忙一起找。

爸终于急得着了慌:这回老奶奶肯定是真死了哦!那些婆婆妈妈后来对妈说,小爹爹现在老来了,变好了,老奶奶没找到也急得哭了。

爸也心知肚明,一旦妈不在了,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。哪来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的好日子?一个人孤孤单单,生病时没人照顾,突发心脑血管病时,也没人来救了。

连他们的儿子也要羡慕起,他们老来相互扶持的恩爱了。年轻时的不经事不足一提,经历了人生风雨才懂得感恩和珍惜。